提到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可太容易了！异化、“996”、不人性！这时候，你肯定会想到马克思。

但是，你可能又会说：“马克思过时了！现在的金融化、平台化等资本主义新兴现象，那么反人性，马克思都没见过！”

先别着急！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可没有那么容易！马克思之所以在那个时代的左翼知识分子/革命家中独树一帜，就是因为他不满足于随便给出一些道德理由，说资本家是小偷、或者批判资本主义不人性。甚至，资本主义到底是不是道德的，也成为近年马克思主义学界重要的争议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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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说的是，马克思那么认真刻苦，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到《资本论》建立科学的经济学分析，绝大多数精力放在了分析资本主义内部出现了什么问题、这些问题又为什么会导致自行崩溃、又为什么会进一步转向共产主义。

基于科学分析带来的内部批判，才是马克思特色！

你可能会发现，即使是金融化、平台化，还没有脱离马克思分析的资本主义内部运作与崩溃的经济学规律。那么，这种“内部批判”方式，到底是什么样呢？如果马克思真的是从“内部诊断”，那应该身自资本主义内部的老百姓都接受和实践了，为什么现在西方还是资本主义？为什么马克思觉得工业革命的英国早该进行反资本主义革命但就是没有呢？问题出在哪里呢？

马克思如何批判资本主义？

内在批判法

实际上，在批判理论界最出名的法兰克福学派，就一直坚持这种方法。总结来看，是以下的“三步论证”：

第一，我们要提出一种社会转型理论。这套理论既能解释为什么现在的社会是有问题的，又要找出在现行的社会条件下可以纠正这种问题的途径。

比如，我们可以指出资本主义如何导致我们被资本家剥削，而马克思也认为最后要纠正这种剥削就可以在现行的资本主义基础上转型为共产主义。反过来，你不是随便从外部给出一套“乌托邦”，而是讲清了“内部崩溃”和“内部转型”的理论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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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仔细读马克思，就会发现他讲清了一套资本主义内部逻辑：

——资本与劳动是对立的，资本是剥削劳动的。

——资本因竞争而合并集中，资本因竞争而过度积累。

——劳动者自由得一无所有，只能卖劳动力才能生存。

——过度积累和高度集中导致资本的利润率逐渐下降。

——过度积累和高度集中导致劳动者失业产生了产业后备军。

——在两极分化与生产力的不可拯救之下，只有打破资本与劳动的对立关系，也就是共产主义革命。

第二，这种社会转型理论对老百姓的实践是相关且必要的。也就是说，老百姓要从第一人称发声，觉得自己遭遇的痛苦是和上面的社会转型理论识别出来的社会问题有关的，以至于老百姓自己也认同这套理论了！

比如，老百姓只有觉得自己的“996”等痛苦，就是马克思说的资本与劳动的对立关系相关的，那就会按这套理论来思考自己的社会运转逻辑了。反过来说，老百姓对这套社会转型理论学说，不是被迫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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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老百姓觉得自己要搞转型！他们理论上接受这套“内在崩溃/转型/乌托邦学说”，觉得这套理论既能说明自己如何痛苦，又能讲清为什么痛苦，还能让自己看到未来如何“不痛苦”！就像上面马克思分析的，老百姓会自己走上废除资本与劳动对立的道路！

内部批判，会不会是另一种外在灌输？

内在批判特别吸引人的一点，就是它分析了一个社会体系的内部矛盾、内在崩溃。进一步，生活在这个社会体系中的人，会觉得这些都与自己密切相关，所以才会接受和转型。

但是，我们到底怎么知道这套批判理论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是和我相关的还是不相关呢？毕竟，这个世界上可不止马克思这一套理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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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相关呢？想象一下跳水比赛。没有打分规则，运动员就不知道自己个体表现如何。这种“没有……就无法……”的随附性关系，就是这里的说相关性。

但是，再想一下，像社会转型这种议题，很难说“没有……就无法……”。为什么？因为意见实在太多了，每个人都给出不同评论，而很多评论都是在“隐秘地灌输”一种意识形态，可能和你不一定相关。

举个例子来说：中国要不要搞全民义务的公费医疗？我们分四步论证：

第1步 - 现实案例：全民义务的公费医疗需要全民平等参与。

第2步 - 现实后果：强制参与的后果是减少个人自由。

第3步 - 理论分析：任何对个人自由的减少都是不可取的。

第4步 - 理论/现实结论：我们应该拒绝全民义务的公费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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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讲自由的强国人，我们当然不能接受第3步的理论分析！但问题是，这个第3步就像马克思的理论一样：到底这套理论分析和这个现实案例真的相关吗？凭什么你引入这套理论而不是另一套理论？

比如，我们可以重新修改第3步，引入新的内在分析：任何促进全民团结的事情都是可取的。如此一来，你就会反驳第2步，重新思考第3步的现实和理论结论了！而且，你可能觉得这个更相关！毕竟我们是讲究“铸牢”的大中国！

这样一来，我们就要小心，那些声称内在批判的理论，会不会也是一种外在灌输！

就算内在批判是对的，又怎么样？

请留意马克思主义式内在批判有现实后果的推论：从资本主义到共产主义。但问题在于：这个共产主义是一种拓展的、新增的知识。

如果你仔细读马克思的《资本论》就会发现，他对共产主义“是什么”，极少描述。他可能只用“自由人的联合体”之类的含糊字眼。也因此，后来的革命家才有很多发展空间。

*《资本论》豆瓣截图

也就是说，就算你证明了资本主义“内在上”是错的，也不能证明“非资本主义”是对的！这是用归谬法反驳。

同样拿上面的“全民义务医疗”来说。有人可能指出，这不符合一些法律的规定。法律上不需要政府提供这方面的责任。也就是说，这是有内在矛盾的。于是，下一步可能是撤销这个法案提议，就结束了。也就是说，就算你发现内在矛盾，也不一定意味着你要修改法律促成变革。

就像马克思所说，资本与劳动是对立的这个根本关系，导致了后来的一系列问题。那你可以指出这个对立关系是错的，但一定能指出“非对立”是对的吗？或者废除资本是对的吗？这就像我们日常吵架的“二极管”思维一样：我批判你的观点是错的，但不一定证明我是对的呀！更有风险的是：这种“二极管”抬杠思维，可能意味着批判理论是基于“有罪推定”而不是“无罪推定”！

手上锤子，看什么都是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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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哲学家伊恩·哈金就谈过我们是如何研究灵长类动物的：一种我们看似熟悉但又不了解的研究对象，就像批判理论家总表现得自己很了解这个社会但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

哈金指出：其实我们研究灵长类动物的时候，常常带来我们人类的视角。当我们看到灵长类动物的反应，我们会套到自己的人类框架里去了解。所以，后来的女性主义科学哲学家哈拉威在谈灵长类动物研究时，也嘲讽到：那些科学家总喜欢猩猩是如何抢地盘与占领地的时候，但从来不在乎如何哺育与互助。